2023-06-05 12:45:13 来源 : 法治日报·法治周末
近年来,心理健康问题呈现低龄化发展趋势,亟待引起重视。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半数精神疾病始于14岁,而在精神疾病中80%的抑郁症开始于青春期。
对于出现心理问题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来说,如何接纳现实,面对现实,然后作出改变,成为他们当下不得不去接受的挑战。
停止“鸡娃”,选择“放养”
(资料图)
刘云(化名)持续了几年的“鸡娃”(网络流行词,指的是家长给孩子打“鸡血”,为了孩子能读好、考出好成绩,不断给孩子安排学习和活动,不停地激励孩子去拼搏的行为)习惯,在孩子说出“我不想活了”那天仓促按下暂停键。那时,刘云的大儿子张禾(化名)11岁,在北京上小学四年级。
孩子的话并不是直接对刘云说的,而是通过姥姥的转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据姥姥说,那段时间里,张禾不止一次提到“不想活了”“活着没意思”。
张禾从小性格内向,在刘云看来,他不是在吓唬大人,“确实是有这方面想法的”。这些想法让刘云意识到,“亲子关系已经到了临界点,不能再这么管了”。
刘云夫妻二人都接受过正规高等教育,丈夫经营着一家小型科技公司。与北京不少中产家庭的结构一样,在刘云家,照顾孩子是她的生活重心,丈夫则忙于工作,负责挣钱养家。
注意到儿子的心理状态可能出了问题,夫妻俩彻夜商量,作出了决定:“放养吧。”具体而言,刘云每天不再辅导儿子做作业,任他“能写什么样就写什么样”,他不想上的课外班也全都停掉。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刘云感到一阵轻松。她开始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她回忆起,儿子多次抱怨她“脾气不好”,在家庭聚会时跟说话柔声细语的婶婶说过,“要是我妈像你这样说话就好了”。
有几次气急时,刘云曾动手打过孩子,火上来了,拳头落在孩子的肩膀、后背上,“顾不上挑下手的地方”。而母子二人的冲突,几乎都是因为孩子“学习态度不端正”“那种怎么教都不开窍的状态”引起的。大多数时候,出于本能,刘云不忍心将巴掌落在孩子身上,但盛怒之下,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将脚重重踹在孩子坐着的椅子上。
她说,能看出孩子“害怕”,明显“受到了惊吓”。
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年,刘云也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因为身边家庭大多如此,很多妈妈都会因为“辅导作业”而跟孩子“干仗”,网络上也流传着“不辅导作业母慈子孝,一写作业鸡飞狗跳”这样的说法。
放平心态后,不用“鸡娃”的日子是风平浪静的,张禾再也没有说过“不想活了”这样的话。这期间,二儿子出生,牵扯了刘云的精力,很长时间里,她在对待张禾的学习上都处于“躺平状态”。一次,张禾对刘云说,“妈妈,我觉得你好像变了一个人。没那么凶了”。刘云觉得,这是孩子对她作出转变的认可。
几年间,张禾的个头窜到了一米七,明显比刘云高出了很多,并排站着时,她得“仰视”孩子。
2021年,张禾上了初中。刘云观察到,上了初中的儿子进入了青春期,“叛逆心理特别强”。她私下跟其他家长交流,发现大家的反馈基本一致,几乎就在迈进初中的那一刻,孩子们突然长大了,“不爱搭理家长”。即便是原来特别听话的孩子,现在也能把家长气得“牙痒痒”,“男孩女孩都这样”。
处于青春期的张禾情绪时好时坏,“也不知道哪惹到他了,经常有股无名火”。刘云试图用小时候的方法安抚他,而面前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孩子“碰都不让碰”“我刚要靠近,他马上就躲开”。
刘云试着在网上寻找答案,一些分析青春期孩子心理状态的视频能缓解她的焦虑。渐渐地,她关注了不少心理学、家庭教育专家的视频号、公众号。当初是专家的哪句话打动了她,已经记不清了,但这几个博主的共同点是站在孩子的角度看问题,“把孩子当作一个独立的人对待,先建立平等,再谈教育”,刘云认可这样的观点。
近年来,在“双减”政策影响下,家长为辅导作业而焦虑的日子似乎正在远去。刘云闺蜜的孩子今年十岁,上小学四年级。由于每天作业少,放学后空闲时间多,孩子沉迷于电子设备,闺蜜则“每天跟孩子上演‘抢平板大战’”,刘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她,别试图去“控制孩子”,得用发展的眼光看电子产品。
在张禾的班里,手机已然是标配,同学间“人手一部手机”。
当然,班里也有“坚持原则”的家长,这些家长曾表态,除了必须用手机的时候,“其余时间绝对不让孩子玩手机”。前几天,其中一个家长向从事互联网工作的张禾爸爸咨询:“孩子背着我们给游戏充值,该怎么办?”原来,有一天晚上,这位家长发现,孩子半夜蒙着被子,在被窝里偷偷玩手机。
刘云因此总结,家长不能想办法“控制”孩子,不让孩子玩电子设备,只能让孩子对此更加渴望。而且,不玩手机、不玩游戏,他跟同学之间就没有共同话题。
今年,张禾上初二了,刘云发现,跟刚上初中时比,他发泄情绪的频率降低了。学习上,也不用刘云督促,“自己就知道学了”。
在班上,孩子们开始在学习上暗暗较劲。用张禾的话说,同学间也有“内卷”,有的“明着卷”,有的“暗着卷”。
张禾的课外时间再次被各种课外辅导班填满。“周二周四晚上,上生物和地理。周五晚上数学,周末上物理和地理……”一共7门课,刘云给张禾报了5门。
随着课程难度的增加,大部分初中生家长在辅导学习上显得力不从心。“互相介绍优秀老师,找水平相近的同学攒课、试课”成了家长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些辅导班,有的是跟老师“一对一”上课,大部分则是三四个同学凑在一起,在家里开设小班课。每次课时两个小时,费用在六七百元之间。到了寒暑假,还有“连续上10天课这样的集训”。
孩子们不再抵触报班。“哪个老师教得好,能调动孩子兴趣”,是家长之间谈论的热门话题。有时,一些热门老师的联系方式会被抢到课的家长“牢牢攥在手里,不外传”。
这些小班课辅导老师的背景往往是模糊而神秘的。很多来自“公立学校”的老师不会介绍自己的真实姓名,来自哪所学校。家长和老师间似乎达成了共识,“我们也不问,别让老师为难”。很多时候,上了半年课,家长也不知道老师真名叫什么。
几天前,张禾让刘云买一本叫“人性的弱点”的书。偶尔他也跟刘云聊聊关于人生的话题,刘云觉得,这表明孩子思想在不断成熟,有时候,刘云会用朋友的语气跟儿子聊天。“我也是第一次当妈妈,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咱们得互相理解,共同进步。”她说。
如今,刘云上幼儿园的二儿子也到了“被各种课外班广告围绕”的年龄。家长“望子成龙”的程度,从报课外兴趣班的数量就能看出来。轮滑、游泳、围棋、英语……有的孩子报了五六项。有了养育大儿子的经验,本来刘云不打算给二儿子报班了。但看别人报,我还是忍不住想给他报,刘云说。
她承认,看着别人家同龄的孩子哪方面特别出色,自己还是会隐隐感到焦虑。她问记者:“你想,孩子出去玩的时间,别的小孩都在上课,都没人在外面玩了,怎么能不焦虑?”
这些家长,在直播间“流浪”
相比刘云的育儿经历,“70后”然妈(网名)将女儿从抑郁症中“拉回来”,重回学校上学的经历可谓曲折而艰辛。
回忆起女儿当初的状况和复学过程中的种种艰辛,然妈感叹,如果那时不管她、不拉她一把,她肯定走不出来。
然然生病后,然妈关停了户外装备生意,把心思全部放在了孩子身上。
如今然然17岁,在一所艺术类学校读高中。与很多抑郁症患者一样,严重时,然然也曾经有过自杀、自伤行为。
女儿患病的这些年,然妈无数次想过,孩子将来怎么办?“成年后,她没有学历,没有技能,也不能工作,我就得一直养活她,将来没有地方去托管她,当她成为一个包袱,我以后的日子也会很难过。”她说。这样的说法看似“无情”,但在每个因抑郁症停学的孩子背后,这是众多家长们焦虑的症结所在。
几年来,然妈将然然“保护得很好”。经过一次次的努力与失败,复学又停学,“跌倒又爬起来”,女儿最终回归学校。眼看女儿现在越来越好,然妈认为,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没有白费。
而在挽救自己女儿的过程中,然妈发现,在网络上,竟然有那么多跟她有相似经历和苦恼的家长。
2020年,为帮助更多因抑郁症失学的孩子,然妈开设抖音账号“爱旅行的然妈”,做起了自媒体。在描述中她写到:“倾尽一己之力,与妈妈们抱团取暖,互助、自救。”
几年间,从最初“直播间没有几个粉丝来看”到现在,然妈的账号聚集了10万多粉丝。这些粉丝基本都是抑郁症孩子的家长,然妈和然然的故事被他们所熟知,“痊愈的然然”是他们努力的方向。在不断更新的视频中,然然的一点点进步与好转,都是对这一群体莫大的激励与安慰。
许多粉丝会给然妈发来长长的私信,讲述亲身经历,“每天至少四五十封”。以前然妈有信必复,但随着年龄增长,精力有限,无法一一作答,她就挑家长们集中关心的话题,在视频中统一作答。
她发现,一个普遍现象是,很多父亲“不相信”“不承认”孩子有心理问题。“爸爸们对这个病很排斥,拒绝接受也拒绝了解”,他们认为孩子和妈妈是在“无中生有,无理取闹”。
据然妈观察,因此离婚的父母不在少数,“男人没有女人有耐心。他烦了,就躲出去了”。
而不管父亲是否接受,“青春期陷入抑郁症的孩子会用很决绝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情绪”。
不久前,有粉丝向然妈倾诉,上初中的孩子得了抑郁症拒绝上学,爸爸则“逼着他回学校”“强迫性补课”。拉扯中,“孩子直接走到阳台,跨过窗台要往下跳,如果不是爸爸反应快,后果不堪设想”。
从那个时候开始,孩子爸爸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再逼儿子了”。换句话说,家长“投降了”。
然妈了解这类青少年,“他们的自杀冲动会来得非常快”。她更理解孩子的家长。接受以后怎么办?抑郁症的孩子不上学,可能在很长时间里他的情况也不会有变化,让人看不到希望,就这样在精神上折磨着他们的父母,很多家长快要“急疯了”。
然妈观察到,几年间,很多专门做“家庭教育”“青少年心理咨询”的博主在网络上悄然涌现。
在直播和私信中,然妈接触到大量案例。有家长反馈,很多博主主张从注重家庭教育,改变亲子关系角度出发,但现实中,这些方法“落实不下去”。“很多博主没有亲身体会,有时候我一听就觉得不行。”然妈说,“水分太大”。
然妈的视频则跟上述博主的不同,她“从一个有同样经历的家长视角,输出接地气的,具体可操作的内容”。
近期,然妈发现,平台上出现了冒充者,“盗用我的头像和名字,跟粉丝搭话”,目的就是推销“心理咨询课程”。
据然妈观察,市场上的心理咨询机构鱼龙混杂,大多收费很高。“他们收了钱以后就在网上指导”“也不能说全是骗人的,但往往孩子不会配合”。
其中,最让然妈反感的,是一些机构利用家长的焦急心态,针对他们的痛点“明码标价”。比如,“收费一两万元,宣称保证孩子在3个月之内一定回学校上学”,以及“让孩子的心理恢复正常状态”。
然妈认为,这都是虚假的承诺,“根本兑现不了的事情”。
此外,然妈讨厌那些不尊重人、一味批评谴责家长的博主,一次,她进入一个直播间,看到“一个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的博主”上来就“骂人”,说“是家长把孩子给搞成这个样子”,把他们说得“像个罪人”。她直言,这些人高高在上,对家长指指点点,“看上去很厉害,其实最后都是为了让家长买他的课”。
据然妈观察,很多抑郁症孩子的家长每天在不同直播间里轮换着“流浪”,渴望在某个博主那里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她同情这些家长,觉得他们“太卑微了”。
不久前,然妈发现然然的心理状态较差,在学习上感到吃力。不过,然妈不与粉丝分享这些消息,担心给一些敏感的抑郁症儿童家长带来消极影响。同时,她也相信女儿,因为“一次退步并不能说明什么”。
特殊儿童家长,需要情绪“出口”
今年33岁的小谈(化名)家住江苏省镇江市,女儿小名叫珠珠。给孩子选哪所幼儿园?上什么课外班?孩子沉迷于游戏怎么办?小谈没有经历过其他同龄孩子家长面对的那些烦恼。
由于珠珠患有一种简称为PMS的罕见病,小谈的育儿经历颇为特殊。
珠珠今年5岁了,不会说话,无法进行精细运动,不能控制大小便。据医生评估,女儿只具备七八个月大普通儿童的能力。
表面上看,女儿的情况有点类似于自闭症儿童,小谈说,孩子长大后有发展为精神分裂的可能。
在小谈眼中,丈夫本是喜欢孩子的人,结婚后一直盼望当爸爸。但孩子出生后,他无法接受孩子有这样的病。珠珠3岁时,夫妻矛盾加剧了,丈夫“各种不理人”“下了班只管自己玩手机,动不动就发脾气”。那年,小谈觉得“婚姻内耗严重”,提出了离婚。
作为一个特殊孩子的妈妈,小谈有过几次崩溃的瞬间。
一次是在孩子确诊那天。在南京的一家医院里,儿科医生告诉她,怀疑孩子基因有问题。“检验报告出来,基本就确诊了”,回来后,小谈整整哭了3天。
但“哭是没有用的,也是耽误时间的”,小谈意识到“小孩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能不管他”。3天后,小谈振作起来,开始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这种罕见病,她加入了由患有同一种疾病儿童的家长们组成的微信群,约有200人,与大家“报团取暖”,分享养育经验。
另一次崩溃,是给珠珠领“残疾证”那天。“领了残疾证,意味着承认孩子是残疾人”。但此后“可以每个月拿到一千多元的补助”。小谈在一家单位做文职工作,月薪2300元。她心里清楚,家里需要这笔钱。
等女儿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周围有同龄孩子的朋友和同事纷纷讨论上哪家幼儿园的话题。大家问到珠珠时,小谈答不上来。
据小谈观察,在外面能少能见到年龄大的“特殊孩子”。“五六岁的还有,十几岁的一般就待在家里,不会带出来了”。
带孩子出去玩时,小谈遇到过“包容心强”的年轻家长,旁人一眼就能看出珠珠有些异常,不过他们还是会引导自己的孩子跟她打招呼、握手。
但珠珠也被骂过。一次,小谈带珠珠去游乐场玩,珠珠似乎喜欢玩沙子,“来回用手挖沙子”。一位上了年纪的家长看出她不正常,冲着小谈说:“这样的孩子还带出来干嘛?把沙子弄到我孙子眼睛里怎么办?”
小学教师甄丽波在北京市朝阳区一所特殊教育班试点学校深耕20余年,对特殊儿童家长群体十分了解。
据她观察,部分家长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是“特殊”的。有的家长已经给孩子领了“残疾证”,但是拒绝领取国家发放的补助金。还有的家长不甘心让孩子上特教班,坚持让孩子进普通班,接受融合教育。
特殊儿童的家庭负担重,焦虑也多,他们要面对来自社会的种种压力。家长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从他们的朋友圈里可见一斑。有的家长因为孩子有问题,从来不发布孩子照片;有的则三天两头晒出孩子成长的瞬间。
甄丽波注意到,趁接送孩子的时候,家长们也会在一起聊聊天,但是特教班的家长跟普教班的家长似乎从不会聚在一起。他们可能觉得不是一类人。
特殊儿童家长们面临的压力值得关注。甄丽波对记者说,他们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
最近,小谈打算与孩子爸爸见面谈谈。她开始考虑女儿的未来。“父母身体不好,岁数也大了。女儿也在一天天长大”。她的计划是:珠珠长大后,如果出现人身攻击等不可控的情况,就把她送到托管机构精神病医院去,自己可以每天去陪着她。
5月28日,小谈在朋友圈发布了女儿出去玩时的照片。镜头里的珠珠坐在台阶上,张开了双臂,笑得很开心。
责任编辑:谢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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