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01 16:05:13 来源 : 《黄河文学》
白天,我是沿岸行走的青草,葳蕤着青春的模样和气息;夜晚,我是随涛声摇晃着前行的灯,只为照见能够返家的路。
——题记
金黄瓤汁流过黑山的唇间
(相关资料图)
走出车门般狭窄的“车木峡”后,黄河和每次流出峡谷时一样,身子一下子变宽了,步履也变得从容了。入眼而来的一片河谷,左岸是甘肃省景泰县境内的五佛乡,那是我奶奶的故乡,也是我母亲的故乡;右岸是甘肃省靖远县的发裕堡,是我的家乡,两岸巍峨连绵的群山,像是两片青褐的嘴唇,黄河犹如一抹流蜜穿河谷而过。我沿河而行的脚步至此,就像一只公鸡骄傲地走过很熟悉的窝,步行在右岸的河堤上。
突然,一块水泥界碑出现在我眼前,界碑高七十厘米左右,二十个红色的字像二十只蚯蚓趴在灰色的碑面上,上面两行横排着的是“黄河黑山峡段国家级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中间竖排着“界碑”二字,再下面是阿拉伯数字“01”字样,这就像在城市乘坐地铁或公交车时,车刚启动不久就能听见“下一站是某某站”的提示音一样,它无声地告诉我:大河的脚步,即将奔赴黑山峡。
1
就像生活在赤道上的人很难理解雪山一样,生活在平原地区滨河地带的人,是很难想象峡谷的状貌及其个性以及生活于其中居民的生活情景。当河流遇见检票员似的山峦时,逃票般地一缩身子,鼠钻洞穴一样缩起身骨,在两岸山峦的眼皮底下,形成了一道山和水合谋出的风景,这便是峡谷。
如果说河流是一部长篇小说,在平原地区虽然畅流平叙似飞机在机场滑行,但没有浪花带出的起伏;峡谷则不同,像是夜路上突然跳出的劫匪高喊一声,让河流在紧张、湍急中形成高潮,这是被山峦束缚收纳后的无奈低吼,是水穿群峰后奏响的合唱。
我的家乡地处车木峡和黑山峡中间的河谷地带,是全县最北端距离县城最远的一个小乡村。听着涛声长大的少年,对大河的来路和去向都充满兴趣。初三毕业那年初夏,我们全班同学骑着自行车沿河东行,去设在邻乡的高中考点参加考试。一群十五岁的少年,沿着大河的走向,让一辆辆自行车驮载着追寻大河涛声的少年梦想,骑行在大河南岸的乡村路上。
刚开始,路面与河流基本平行,两者只隔着一条细长的堤坝,路与河就是两只隔着堤坝的耳朵,河仿佛能听得见路上行人与车辆走过的声音,路似乎也能听得见流水走过时的呼吸。走出谷地,河流渐渐进入峡谷地带,山路逐渐升高至俯瞰河流的地势,河面犹如瘦身般开始变窄,一河波浪也恍如下沉一般,逐渐离路越来越远。我们这群家住河谷地带的少年,面对渐渐进入峡谷的黄河,眼睛感到不够用了,一会儿看此岸村子的农家墙头伸出的几根杏枝,或路面上慢悠悠走着的鸡或卧着的狗,一会儿眼睛朝对岸群山上漫游的羊群望上一两眼,一个急转弯的路,或者河水逼近路边形成的大回旋,都会引起我们的尖叫。两岸群山仿佛冬天受冻的士兵试图往对方身边挤着取暖一样,河水也犹如向两岸群山伸出手将它们往一起拽似的,山峰越来越陡峭,河道越来越窄,水流越来越急。
群山的肤色渐渐从褐黄变成了淡墨,形似一只侧立的洗脚盆,任凭河水像是一只浑黄色的大脚,伸进去濯足;换一个角度看,又觉得两岸群山如一双刚从煤矿走出的脚,伸向河水里去清洗。山与河,互为对方的盆与脚。河床突然变窄了,一河流水蜂拥着朝峡口挤去,仿佛成群逃命的黄色蝙蝠,跌跌撞撞、争先恐后地钻进大峡谷。看着这情景,我多想像一个放牧蝙蝠的少年,吹着口哨,让一双布鞋裹着的脚,沿着河岸一侧的陡峭山路,赶着那成万上亿的蝙蝠走进深邃而神秘的峡谷,探究河水流过峡谷后又流向了哪里。
那无数“黄色蝙蝠”构成的大片黄色,是黄河;那引得河水如蝙蝠般钻进其腹腔的峡谷,是黄河流经甘肃省后画出的一个句号:黑山峡。
十五岁那年的沿河骑行,出故乡后依次经过碾口、银坪、夹道等悬挂在半山坡上的村子,到八公里外的大庙村时,两岸群山收得更紧,能感受到对岸的高峰似乎随时会压过来。大庙的名字中虽然有个“大”字,村子却小得被老乡们戏称为“枣核大的地方”,像是摊在被两岸群山围成的一个大锅底里的面饼,散发着初夏时期的乡村气息。这张“面饼”紧贴着此岸的山脚,紧邻河边的耕地高出河床,让村民有了“眼睛看着黄河水,嘴里吃着山泉水,耕地浇着天上水”的感叹。河流至此,像是一辆从八车道上疾驶的汽车突然驶入两车道,一下变得拥挤起来,一河流水仿佛赶集似的往窄窄的河道挤去。
站在大庙村朝东望去,一座名为“断头岭”的高大山峰横在眼前,就像立在一台大型魔术前的巨幅幕布,黄河犹如这台魔术需要的道具,嗖地一下就钻进山背后,给我留下一个深深的谜。真想钻进那道幕布背后,看看黄河究竟进入了怎样的境地?然而,去应考的路从这里向群山蜿蜒折进一条干沟里,我们只能离开黄河,推着自行车走完二十公里的山路后,才抵达设有考场的学校。
黄河至大庙村,就算正式进入七十多公里的黑山峡了。
大庙,既是黑山峡的守门员,也是黑山峡的检票员。
对黑山峡的探究一直像影子般陪着我,高二那年暑假,我骑上自行车到渡口,踏上那艘用钢丝绳牵引的轮渡抵达对岸的景泰县境内,然后骑行在三十公里的崎岖山路上。我的目标很清晰——带着自己写的作文,找景泰县广播站领导,办一个广播站的通讯员证,开始一名高二文科生在黄河北岸景泰县境内的骑行考察,然后将自己的考察经历在广播站播出。没想到这个举动打动了广播站的领导,不仅给我办了证件,还给我几个采访本、几沓稿纸,希望我用前者采访,用后者写稿投给广播站。那是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试图对黄河采取的属于他的亲近方式。
黄河流经故乡对岸景泰县境内的五佛乡时,依次滋润出了兴水、老湾、冬青、金坪等乡村,一旦离开自流灌溉的河谷地带,便是一条条干沟,像是一个个空针管刺向黄河,偶尔有降雨造成的洪水,会通过这些针管给黄河输水。对黄河而言,沿岸千百条干涸的山谷,也比不上一条水流汤汤的支流。黄河在进入黑山峡前,像一枚叶片中间对称的脉线,滋润出两岸的村庄、庄稼,也让两岸的干沟仿佛这枚叶片上若隐若现的茎线。在河北岸的景泰县境内,依次有咬牙沟、黑炭沟、冬青沟、碱沟、大石头沟、小苦水沟,等等;在河南岸的靖远县境内,依次分布着大沟、旱南沟、碾子沟、马尾沟、旱沟、墩墩沟、蝎子沟等,它们透着干旱、贫困、绝望的气息,仿佛一条条处于极度干渴状的舌头,向远处的黄河极力伸出舌尖,试图舔到水香。一条条干沟,就像群山间的褶皱,蛰居其间的零星村子,人们依稀能听得见黄河的水流声,能闻得见那一缕润湿,但却守着干渴的日子,靠一眼泉水、几亩旱田勉强度日。
当我骑行到大庙对岸时,两年前我在对岸的大庙村看见的高山出现在眼前,景泰县境内的人称呼其为“钻天哨”。“钻天哨”“断头岭”,也只有这样名字的山,能藏得住黄河的身影与涛声,给黄河套上一件掩饰神秘身份的外衣。
2
黄河进入黑山峡后,遇见的第一个村子属于宁夏,这是位于黄河南岸的南长滩,要走进这个村子,必须经过黄河北岸地属甘肃省景泰县的翠柳沟,然后再乘船过河才能进村。
南长滩地处黑山峡腹地,黄河至此不像流经平原地带时,静默如一群沉思的哲学家,而是如一群赶来演奏的低音歌唱家;河面上,一个个漩涡犹如锅底煮沸后升腾出的黄色花朵,随着水流移动几米就不见了,接着又是一朵朵黄色之葩漂来;那静默中盛开的黄色花朵,又像黄色的焰火炸绽在水面上,像缩小了亿万倍的海底火山爆发时顶向水面的波纹,像是一块块天外飞来的陨石急速砸在黄土上遽然砸裂出的土浪。亿万年来,从不疲倦地重复着这样的画面,书写着峡谷的样貌。
作为一种奇特的地理现象,峡谷是水和山相遇的地理单元,在中国的大江大河上,有的峡谷以自己的独特风貌构成了一种地理现象;有的峡谷因为水利开发而添加进经济因素,成为地方经济发展甚至一个国家局部地区的经济动脉;有的峡谷因为地势险要,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丰富了国家的军事历史。黑山峡在中国众多峡谷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横跨在河面上的那座吊桥,默默地填写着没有阅卷人的答案。
乘坐渡船过河,朝阳照在峡谷间,一河流水犹如万千黄色的箭头被一股神奇力量捆在一起,齐刷刷从上游射了过来又呼啸而过,在山谷间回荡起群兽低啸般的合音。
两岸山坡像一个以七十多度水平斜躺的疲倦老农,皮肤呈现出一种因少雨而干渴的黑青色;穿峡而过的河水,犹如一条铺在黑青色山峦间的黄色通道,又像一个黑青皮的西瓜被切开后流淌出黄色的瓜瓤。悬崖上的数条羊肠小道,歪歪斜斜、毫无规则地向远方伸去,仿佛一张古老纸面上随意画下的几道斜线,因了岁月的浸染而淡了印迹。
下船后,我逆着黄河的流向,背着帐篷睡袋,沿着河边一条已经废弃的小路前行。很快,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悬浮于半空的吊桥,像是一道悬挂在黄河上空的晾衣绳。1990年代,我在甘肃省景泰县委工作时,曾多次去过对岸的翠柳沟,从翠柳沟逆河而上抵达吊桥处,那时,两岸的民众都是骑着自行车或步行于其上。这种吊桥也只有在这样逼仄的山水间才会诞生,也只有在黄河上游甘肃省玛曲县齐哈玛乡、皋兰县什川镇、靖远县平堡乡才见过这样的吊桥,它们多是出于交通要求,才扮演起了一座桥的角色;而眼前的这座吊桥,并不是用来方便两岸人交往而建的,不再扮演交通的角色,它以自己短暂的生命默默记录着人类对待大河的态度。
河水万年如斯地流淌着,但峡谷之水在人类眼里的角色却发生了变化,游牧时代,先民感恩大河在两岸滋育出的水草,并让一个个游牧部族饮马江河;农业时代,先民感恩大河流润,在滨河谷地滋育出庄稼、蔬菜与水果;进入工业社会后,随着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的问世和人类对电力的需求,人类对河流的索取多于呵护,大河开始遭遇被拦截的命运,水电站就是这种命运的真实写照。
从尼罗河到恒河,从黄河到长江,一道道水利大坝就像一把把铡刀,将大河一次次拦腰切断。川江号子也好,黄河筏歌也好,随着轮船和木筏、羊皮筏子的消失,也从大河水面上销声,变成了景区舞台上表演的曲目。黑山峡里的这座吊桥,当初就是为了勘探黑山峡水电站而修建的。现在,吊桥上面的木板大多掉完了,余下不多的摇摇欲坠地悬在半空。卡夫卡在其小说《桥》中有一句话:“一座桥,一旦建造完成,只要不坍塌,就依然是座桥。”那是一道彩虹,在大河潮湿的火焰上燃烧后的骨架。
3
离开吊桥不久,贴着河边的小道消失了,一堵巨石犹如大象饮水时伸长的鼻子,从半山坡直插水中,贴着水面往前的路也被堵死了,我只好将目光探向犹如皱纹般刻在山坡上的条条羊肠小道。我知道,如果试图探究黄河和宁夏最先相遇的地方,就得从这些羊肠小道中选择一条,逆着河流的方向,翻过眼前这座象鼻似的山。
崖壁上的小道非常窄,最窄处只能容下两只脚,离水面也越来越远。山体和河面形成七十度左右的角,走在小道上,几十米的陡崖下是湍急的水流,脚步在小道上慢慢挪动,眼睛紧紧盯着狭窄的弯曲小道,汗水从脸颊上往下淌,却不敢伸出手去擦。水面上,突然惊飞起一阵阵土黄色的鸟群,眼睛余光里尽是这鸟群飞扑的翅膀,心里立即升起一道警告:别分心,专注脚下的小道。这使我看到河流在峡谷里,更能体现出力量、韧劲、速度和意志;在两岸高耸的群山映衬下,更能体现谦逊与低调。
崎岖的羊肠小道像是刻在山上的一道道皱纹,画着美丽而危险的弧线。越过一座山之后,这些弧线开始向山下延伸,引导我的脚步沿着那道皱纹,体验在陡峭山壁中悬挂着的羊肠小道上行走的艰辛,体验 “上山容易下山难”的俗语里藏着的深刻道理,对踩出这些山间“皱纹”的羊群和牧羊人,心生出阵阵敬意,这种敬意在别的地貌中很难滋生。
看着越来越近的水面,我越加小心翼翼,越发觉得那水面上似乎积累着一层层磁铁,我就像一枚小铁屑,真担心随时会被吸了下去。
小心翼翼地踩着羊肠小道,到岸边的滩地上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只好搭建帐篷,拿出自己带的小酒精炉、饭盒和小米,舀上半盒水澄清后,开始在一河涛声中煮稀饭。抬头,满天星星似乎想掉进水里入眠,古人将星空称为天河,是和地上的大河呼应,默契,从天空映照到河面上的星星,旋转着、燃烧着、奔跑着,让大河变得闪烁、晶亮。
河流奔走,是无所谓哪个省区与州府之界限的,人类的行政划分,让大河穿越的途中多了些人为的分界,夜色中缓缓流淌的黄河,在这里和政治地理构画出了一个奇妙的坐标,从河流的纵向来看,大河对岸属于甘肃景泰县,此岸属于宁夏沙坡头区,从大河的顺向来看,这里河水告别甘肃进入宁夏地段,虽然仍在峡谷中仓促而有序地急行军,自此像是伸出一只手在拧转一台收音机,只一个动作,就将其甘肃口音转化成了宁夏口音,开始以宁夏腔调讲述它的故事。
那一晚,我枕着一河涛声和星光,以最近距离接近黄河,聆听着黄河的心跳、脉动、歌唱,和我在其他地方徒步黄河夜宿时“头枕涛声、脚探河肌”不同,峡谷里的黄河让人听到的是另外一种鼾声。
第二天早上起来,和前一天看见夕阳从半空斜照下来,犹如给河床铺上一床金色被子不同,朝阳是从东往西铺泄下来的,河水的流向和朝阳照射的方向刚好相反,整条河像是一条巨鱼的身子,每一片鱼鳞都闪烁着金光。
像昨日黄昏时一样,我先用饭盒盛水,然后澄清,接着用酒精炉煮咖啡,举起望远镜顺着朝阳的方向朝峡谷深处望去,只见此岸的山坡陡度更大,几乎是以七十度以上的角度斜插进河面的,山体和河水是零距离交界,没有任何路,山坡上隐约有几条羊肠小道。转身,我用望远镜朝峡谷下游望去,返回之路只有昨天来时的羊肠小道,一想起在上面胆战心惊的样子,我的心里一紧:前进不得,退路艰险,我多像一只被卡在两块巨石缝隙间的岩羊。
朝峡谷上游此岸的山坡上无助地张望,我突然看见一朵小小的红云出现在半山腰,仔细一看,那朵红云似乎还在移动。赶紧拿过望远镜,镜空里出现的是一位村妇,那朵红云好像是她的头巾。她在我望而生怵根本不敢去涉足的羊肠小道上如履平地,像一朵红色的蘑菇移动在山道上,在浑黄的水面和青黑色的石崖间,显得格外醒目。眼见那朵红云飘到跟前时,才发现红云是一顶红色的帽子和一件红色的外衣,帽檐下是一张晒得黑黢黢的脸,红色外衣也被晒得褪色不少。我特意留心那双在山腰小道上穿梭迅疾的脚,看到一双半旧的黄色球鞋。如果她不出声,我还真没想到眼前这个手提一根手杖般粗细木棍的人,会是一位女性。她是南长滩村的,和村里的很多女人一样,农闲时节,老公外出打工去了,她们则赶着羊走过这峡谷间的羊肠小道,背着米、面、洋芋及行李,到更上游甘、宁交界的群山里去放羊,常常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的,晚上就住在山上的石洞里。
这是大河之侧峡谷中的女性才有的生活勇气和胆识,我实在难以想象她们在离河面几十米高的小道上箭步如飞的情景,那是这里的生民长期秉承的一种生活方式,是这些女性在农民和牧民角色转换中显出来的一份勇毅,尤其是夜宿在寂寥群山的山洞中时,她们拿什么来抗御无聊、寂寞甚至危险的夜晚?她们得忍受多少挂念家里的老人、孩子的熬煎?她们在和外界毫无交流信号的情况下,在整天和羊群、大山、峡谷相伴时,如何排遣内心的寂寞?因为山道崎岖,她们外出放牧时无法携带更多干粮。只有当干粮用尽时,她们才急匆匆地赶回家,为家人做一顿好饭后,又赶紧洗洗刷刷、缝缝补补一下老人、孩子的衣服,安顿好家里的大屋小事,再沿着这小道,脚踩一河水声走向群山。这就是峡谷女人才有的生活图景。
她对我出现在如此绝地中也表示惊奇,我说出自己徒步考察黄河的想法和经历,并告诉她这次是特意来寻找黄河和宁夏最先相遇的地方。她听完后咧嘴一笑:“这不是城里人吃饱了撑的嘛,其实你和我都在人家甘肃的地盘上呢!喏——”我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朝下游望去,“你来的那个山头背后,就算黄河进入宁夏了!”哦,原来我已经“越界”到甘肃境内了。
简短的交流后,她向下游方向走去,目送着她的背影,想着她一定会沿着我昨天来的羊肠小道爬到半山腰上去。然而,那朵红云却并没按我想象的方向行走,而是贴着黄河边缘而行。我昨天明明看见河水和悬崖是零距离相遇的,可现在我看到的却是她的脚竟然像在水面上跳跃,那样子让我立即想起《射雕英雄传》里那位“铁掌水上漂”裘千仞来。可那是小说里的铁掌帮的帮主,眼前的这个现实场景中出现的是附近移民村的农妇。
我擦了擦眼睛,不错,她真的不见了。拿过望远镜一看,确实不见人影了,空留石崖下的黄河水打着漩。
我奔到她刚才走过的地方一看,水面上隐隐露出几块石头,原来她刚才就是踩着这些石头过去的,可我昨天到石崖那边时,并没有看到可供落脚的石头呀。后来到村里向村民请教这一“奇迹”,他们告诉我:下午河水上涨时,水淹了那些散落的石头;上午水落时,那些石头就露出水面了。村民们熟悉河水涨落的习性,也了解那些石头的位置,在正午之前赶到,踩着那些石头就能贴着石崖过去,这样就能避免像我那样手脚并用心惊胆战地狼狈爬山了。正是这些峡谷里的人,教会了我教科书上没有的知识,让我见识了只有峡谷人家才具有的生活技能。
4
站立在峡谷里看河水,河水犹如草原上参加那达慕的骏马,争先恐后地往下游疾奔,回顾两岸的高山,周围没有人类生活。河水如镜,上面有几十年前唯一划过河面的人类印迹:皮筏。
打开手机搜索,我才知道那个农妇“表演水上漂”的地方,恰是甘肃和宁夏相交界地界,是黄河初次问候宁夏的地方,它有个美丽的名字:小观音。
“小观音。”我轻轻念叨起这个名字时,耳边恍如传来一个女性在七十年前同样的念叨。我是徒步行走至此,她是乘坐一排牛皮筏,从兰州顺流而来,黑山峡里快速流淌的河水载着她,轻筏如流星划过天际一般,她还没来得及在这里留下一声惊叫,就已体会了“皮筏已过万重山”。
我的思绪犹如一条逆行之舟,越过这浪花翻卷的大河,行溯至上游千里之外的兰州城,行溯至几十年前的那个初夏清晨,具体说是1933年4月18日凌晨。那时,雾气笼罩的河面上,大河静默流动,水车悠悠转动着,兰州城外的码头上已经是一片繁忙,一排排皮筏像接受检票的游客,依次等候着装货、上客。那时的皮筏也像后来的火车一样,有形体较小的羊皮筏,也有形体较大的牛皮筏;有装货的“货筏”,也有载人的“客筏”。朝阳渐渐升起,在水面上缔造出无数小鲫鱼跳跃般的金光,突然传来一阵惊叹声,码头上装货的、即将登筏的、送行的、筏客们(林鹏侠按照自己的习惯称之为“河伯”,作者注)的眼光,被一位快步而来的女性吸引,只见她穿着那时西北极为罕见的黑色皮夹克和白色衬衣,衬衣领间是在场的很多人没见过的红色领带,脚下是一双高筒皮靴。
几十年后,我读到了她的日记,才知道她叫林鹏侠,是中国第一位女飞行员。林鹏侠走到一个五丈多长两丈多宽由一百五十张牛皮缝制成的皮筏前,在那时的黄河上游,这种皮筏已经是皮筏中的“巨无霸”了,可以搭乘三十多名乘客。
出于水上运输安全考虑,所有乘客在登筏前都得接受检查,这让林鹏侠登筏离开兰州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离开兰州城七天后,林鹏侠从夜宿的大庙村出发,所乘坐的牛皮筏驶进了黑山峡。和所有乘坐皮筏的外地客人一样,林鹏侠的心也悬了起来,河水被两岸群山挤得狭促起来,皮筏在水面显现出黄河两岸人说的“羊皮筏子赛军舰”的疾行状态,就像是一出大戏唱到高潮处,演员一直保持着亢奋,没有一丝低潮迹象。一个又一个拐弯,让皮筏上的乘客紧紧抓住皮筏上的木杆,很多人不敢抬头看前方,但又不敢低头,一旦低头会看见打着漩的河水,随时会担心水会漫上皮筏,只好将视线投向两岸急匆匆闪过的峰峦。
随着皮筏快速驶过,林鹏侠的目光如鹰的翅膀,在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中,掠过群山的肌肤,这让她只能模糊记得每一道拐弯后出现的每一座山的大致概貌,无法仔细观察它们的形状与肌理;她看着端坐在前排的三位筏客(中间一位、两端各有两位,小的皮筏有两位筏客)紧张地手握划板,目光紧紧盯着水面。快速划行的皮筏如箭穿行,谁也不知道漩涡或暗礁激起的浪潮会不会在下一秒出现,谁也不知道哪一股水中的暗力会骤然而至,全筏上的人手里都捏着一把汗,替筏客担心也替筏客祷告,希望能快速走出这让人惊恐的峡谷,哪还能顾上问询匆匆闪过的那些地方的名字。
根据多年来历代筏客积累的经验,皮筏在峡谷里应该停宿一夜,在《西北行》中,林鹏侠这样记录穿越峡谷时留宿的情形:“是时群山入睡,同舟之客,亦无一醒者。”皮筏靠岸休息时,在同筏人的鼾声中,她披衣而起,坐在皮筏边上,聆听着峡谷间的水声,看着一河水色铺在峡谷中间,心里想的还是西北民众的疾苦。后来,通过和筏客的交谈,林鹏侠才算是知道了进入峡谷之后,两岸那些如粮仓般的地名当中所隐藏着的一个个命名者的心理、愿望及智慧。
黄河从大庙进入黑山峡后,先是断头山将黄河水引向七拐八弯的蛇形之状,辗转走出六道近乎一百八十度的急弯后,一块巨石高出水面,就像北方人睡的土炕。河边的农民,认为龙王巡视黄河时,走完黑山峡的六道大弯后一定疲惫不已,就会躺在那土炕般的巨石上休息,那块毫无生命的石头,被人们称为“龙王炕”。
离开龙王炕的河水,虽然没了大的急弯,但河道似乎变得更窄,河水流速更加紧急。皮筏至此,没经验的筏客因为视野开阔、少了弯道而放松了警惕,常常忽视了水流至此更加湍急带来的危险,反而在这一段会出现事故。
离开龙王炕不久,北岸山势逐渐变缓,山形有些圆润;南岸至“小观音”处则变得山石嶙峋,河水大部分向南岸漩来,山石与河流交汇处便如大小不一的漩涡子宫,昼夜不息地孕育出一个个漩涡。从上游而来的皮筏行至这里,如果筏客不及早将皮筏划向北岸,任由水势带向南岸的漩涡矩阵中,那就意味着会走进危险甚至死亡的境地。遭遇困难时,人类会本能地在内心生起祷告。河流上划筏而过的筏客也好,对面的翠柳沟及下游处的南长滩人也好,都尊奉法力无边的观音,希望能够保佑依水而居、依水而生、顺水而过的人,久而久之,人们便将这里敬称为“小观音”。
距离“小观音”往下不远处的河心,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平躺在湍急的水流中间,它有个“洋人招手”的名字。
在林鹏侠来到黑山峡之前几十年,正是20世纪初期,大批西方传教士、探险者、考古学者、商人涌入中国,他们中的不少人选择前往中国的西北地区,从兰州到宁夏平原、内蒙古包头这一带时,不少人选择乘坐羊皮筏或牛皮筏,在黄河上留下飞速划过的身影与惊叫。瑞典地质学家、考古学家安特生在甘肃、青海完成考古后,将大批文物打包运上皮筏,经由兰州、银川运至包头,然后再经火车运输到天津,最后乘船运往瑞典;日本学者沪友会也是选择乘坐皮筏一路从青海到宁夏的,他的“研究成果”也随筏而行。那时的皮筏,不仅是黄河上游为人服务的交通工具,还把代表黄河上游古老文化的一批批文物运出西北,是弱贫中国无数文化财富被劫掠的见证,它们轻轻滑过水面、绕过礁石、避开漩涡与波浪的声音,是一道道哭给祖国的呜咽。
我曾经听过这样一个传说:有一位德国商人哈尔曼由兰州出发,乘坐羊皮筏子前往银川。筏入黑山峡,快速穿出一道急弯后,眼前又一道急弯出现,群山与河水构成了一个又一个紧紧相连的巨大迷宫,河水时而静默如谜,时而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皮筏在峡谷中就像一颗在烧热的铁锅里颠簸的豌豆。皮筏刚刚驶出“小观音”,眼见两岸山势像一部大剧刚从高潮处走出,放缓了行进的节奏,筏子上的乘客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但令人意外的是,皮筏依然以离开弓弦的箭头般的速度急驰在河面上。突然,坐在前排的哈尔曼眼前出现一块巨石,巨石激起无数浪花,在阳光下发出白色的光晕,被巨石分流而下的河水形成一个个急促的漩涡,羊皮筏被高高地冲上浪尖,凌空打旋。筏客告诫乘客的声音骤然响起:“都坐稳了,千万别乱动。”筏子上所有乘客眼睁睁盯着皮筏快速向那块巨石冲去,巨大的恐惧让大家脸色变得煞白,按照登筏前筏客的反复叮嘱,双手紧紧抓住皮筏上的木杆。眼看着皮筏就要撞上巨石,有人吓得尖叫起来,有人眼睛一闭,低下头等待不可知的命运,谁也没看到皮筏前端那稳坐如磐石的筏客,眼神如鹰隼,紧张而又镇静地巡视着波涛汹涌的河面,盯着那块越来越近的巨石。就在皮筏距离巨石约两米时,只见筏客朝着六十度左右的夹角方向,快速伸出划板,待划板够得着巨石的那一刹那,将划板顶部精准地触及巨石伸出水面的部位,皮筏借力一个小回旋,轻轻绕过巨石,箭一般向前飞奔而去。
也正是在那一刹那间,筏客感觉到了突然而来的危险。这种危险不是来自皮筏会撞击巨石的担心,对他这种常年跑黄河的筏客来说,这自然是可以规避的。危险来自皮筏的突然失衡,皮筏仿佛一艘被炮弹击中的战舰突然向左倾斜,差点就插入一个大漩涡中。一个可怕的信号立即传导到筏客的大脑中:坐在皮筏右前排靠近巨石这边的是那个外国人哈尔曼,因为惧怕皮筏撞上巨石,在皮筏离巨石不到一米时,那壮硕的身子在惊恐中本能地弹跳起来,从皮筏跃上巨石,上筏时精心安排好的乘客分布比例瞬间失去平衡。这时候皮筏正处于巨石边上水流湍急、漩涡众多的地段,一旦倾斜,皮筏立刻就会被吸进漩涡,筏翻人亡。
经验丰富的筏客一边奋力划筏,一边迅速将自己的身子向右边挪了挪,尽可能保证皮筏不因哈尔曼的跳离发生倾斜,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危险境地。
转眼之间,皮筏成功地绕过巨石,向前面飞速驶去,哈尔曼孤零零的身影留在了那块巨石上。那几天,河面上每过一筏,哈尔曼必招手求救,但在那样湍急的水流中,哪能有皮筏停下来去解救他?之后,那块石头便被当地人和路过这里的筏工们称作“洋人招手”。
2020年10月2日,我再次抵达黑山峡口的大庙村,试图再完成一次从黄河南岸穿越黑山峡的徒步之旅。这时候大庙村能制作皮筏的匠人仅有两位仍然健在,我遇见的其中一位叫朱正年,这年他已经七十六岁了,和他同龄的另一位张姓老人也同样做不动皮筏了,这意味着制作皮筏的手艺已经在这个村子里失传了。在我的家乡,最后一位筏客姓高,三十年前这位老人也已去世。古老皮筏的制作手艺面临着断代的危机。
梨花枕着涛声入眠
河流穿过峡谷,尽管行色匆匆,但还是毫不吝啬地塑造着自身各个部位:河心、河滩、河渡、河湾、河岸、河堤、河床,不同的部位养育着不同的物与事,天空有河的影子,河里有飞鱼和水草,河上有皮筏和渡船,河边有堤坝、湿地、滩涂和庄稼地,河岸内侧有通往村庄的道路。村庄让河流有了另一种生命,炊烟、人流、渡口、码头是这种生命的表现形式,村庄像吸管,让属于它的那部分河水告别奔赴大海的征程,以挑、驮、背甚至自流的方式走进庄稼地、村户人家的灶台和水缸,让村庄不再干渴,让街巷里充盈生命与希望。河流是村庄的造梦地与伴侣,村庄则是河流的唤醒者与另一种呼吸。
大河在两岸滋育出的村庄,就像衣襟两边不规则的排扣,地处平原、河谷或大道通达的村庄,就像闪耀着光芒的棋子,镶嵌在大地棋盘的醒目处、交通便捷处;峡谷里的村庄,则往往像蒙尘的钉子,埋在时光深处拔不出来且渐渐生锈,大河之隔,让这些村子的村民们很难走出来,外界的视线也常常难以抵达这里。
1
黄河流过黑山峡中的“小观音”后不久,两岸对排的群山像两个商量好即将要决斗的摔跤手,身子向下稍微一弯——山势稍微减弱了一下,各自朝后退了半步——给两岸各自腾出了一片狭长的滩地,隔河相望的南北两片长滩被人们称为南长滩和北长滩。南长滩是黄河流入宁夏的第一个村,北长滩是黄河在甘肃最东边的一个村。
黄河流过长滩时,像个性情不定的莽汉,渡船没出现时,夏日的暴涨会彻底切断村民往北而去的路,掐断他们试图从水路出发的念想;冬天,严寒让冰如闸门般封冻大河,形成了一座壮观的冰桥,折腾了一个夏天的河水似乎疲倦了,把冰层当作被子般在下面以静流的方式休息,两岸百姓放心地踩着“冰桥”去对岸的深山挖点煤炭背回来烧火取暖,村民们渡河去北岸的愿望就像冬日的河水一样,日渐变瘦变小。
南长滩虽然是宁夏迎迓黄河的第一村,但要到达南长滩,无论是走水路,还是旱路,都得穿越甘肃境内,这让南长滩有了准飞地的角色。
南长滩归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市沙坡头区管辖,如果从沙坡头区前往南长滩,就得沿着腾格里沙漠南缘的338国道往西而行,至甘肃省景泰县草窝滩镇辖内的十里沟沟口,顺着这条有着丰富煤炭资源的干沟往里走,两边的山坡因为煤矿开采而裸露着废弃的煤渣,让人恍如进入到一片黑色世界;进入翠柳沟后,山体渐渐恢复了硬朗的气势,山坡上植被稀少,沿途依次经过由几户人家构成的翠柳村一组、二组到河边的六组,这里就是当地百姓叫的“北长滩”。暮色将黄河当作睡床一般,在水面上铺上了一层金色的缎被,两岸群山犹如紧闭的双唇,噙着这柔软的金黄缎被,一河涛音,在那双唇间流淌而出,只有虔敬而认真的聆听者,能在峡谷中听见黄河的另一种歌唱。
从小在黄河边长大,让我知道面对大河该有的敬畏与礼数:晨不越山,暮不过河!
在北长滩不远处扎好帐篷后,我慢慢走进村里,村民习惯上不称自己村子在地图上标注的“北长滩”和行政村名“翠柳沟”,而是像叫孩子乳名似的称作“峡口”。河流是有口音的,黄河在甘肃省境内流经哈思山后,下游一百多公里的南岸地区,被两岸百姓自称为“下河”,这一带人的口音基本保持着和上游地区不一样的“语言孤岛”,我的家乡和长滩村的村民,说的就是“下河话”。
乡音是一堵拆除听力交流之墙的推土机,我用“下河话”一张口,就消除了和村民们对话的障碍。在村里升起的袅袅炊烟中,和几位村民的交谈让我了解到:黄河北岸的峡口村和河对岸的南长滩村,两个村子在没有出现渡船前,一直靠羊皮筏子的摆渡来保持和对方的联系。旧时,两个村子互相通婚的人家不少,让两个村子就像两株大树,根须向下、向对方所在地不断延伸。那道亲情的根须呀,连峡里深不可测的河水也阻挡不住,任由双方缔生的亲情根须向对方所在的地方伸去……千百年来,扯不断、理还乱、分不清、辨不明,如同一口大锅中烩着的亲情、乡情,一直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峡口村这边姓周的和姓胡的多,不少人娶南长滩的女性。南长滩因为地理偏远,女儿往往多是嫁往外乡。未婚男子却只能翻越重重大山,到群山南边的甘肃省靖远县的北滩、永新等乡镇去娶媳妇。一条黄河隔着两个村子,有什么事时,往往这边站在黄河边喊,声音犹如从一管唢呐里钻出来似的,那一嗓子穿越河风和涛声的“下河话”,抵达对岸后,对岸住在河边的人家跑出来,听清楚对方的意图后,再去村子里传个话。如今,有了手机,有什么事一个微信语音或电话就能解决。
夜幕逐渐降临,我把从河边找到的枯木点燃,开始熬粥,完后就着自己带的饼子,完成了自己的消夜。黄昏时分去村里采访过的摆渡多年的村民胡广智和周世成觉得意犹未尽,打着手电筒穿过夜色而来,在我扎好的帐篷边,就着一河水声讲述两个分居黄河两岸的村子的故事,在我头脑中增添了更多关于南长滩的印象。
山河隔阻,南长滩和外界的交往只能依靠古老的羊皮筏子和后来出现的渡船,从无声的划筏声到吱吱呀呀的划桨声再到柴油机声,从古老的羊皮筏子到现代的机动渡船,一筏飞渡,一船飞渡,往来间驮负着对岸的南长滩村民们千百年来走向外界的梦想,也构架着与对岸和外界的联系。从古老的皮筏摆渡到小木船再到现在的机动船,水上交通工具的变化书写着对岸那个被河流和群山阻隔的村子通往外界的艰难和努力。
千百年来,浑黄的水面上,一次次的渡船,一船船的摆渡,多少黄河上的风情故事随着一个个漩涡东流而去,留下的是有些像沈从文笔下湘西般的“南长滩版”风情。那袅袅的炊烟升起、飘散,那悠悠的民歌小调响起、散失,这烟影歌声里,记录着小村多少的沧桑。
皮筏子也好,木船、机动渡船也好,大多的时光里,它们驮负的主角一直是这个小村的村民。和众多散落在黄河边上无数的小渡口一样,这里的古渡默默地陪伴着这里的山、水、人、事,使南长滩孤静而僻远着,默默地依偎在黄河边。当年范长江完成他的中国西北行迹时,乘坐羊皮筏子顺流而下,留下了对黑山峡的文字记录,却没有关于这里的只言片语。同样,中国第一位女飞行员林鹏侠乘坐皮筏漂流经过这里时,也是匆匆而过,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文人也好、筏客也好、商旅也好,一筏飞流而过,大河处处留影,但南长滩却很少进驻他们的视野。没有人书写过这里的掌故风情,即便有几行文字出现,也仅只是应和一下当今市场经济洪流中旅游开发的热潮,这些游记或感慨,既不像张承志笔下的大河那样因为一纸文字而出名,也不像风陵渡、茅津渡那样因为厚重的人文历史被史书收藏。南长滩就这样寂静地僻远着,长久地孤独着,连个照应都没有。
2
犹如大河流经“下河”地段所滋养出的两岸口音一样,黄河两岸的物产,也有着一定的地理界限,香水梨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天下梨多,但黄河边的香水梨却主要分布在青海贵德县至南长滩这一段,这让横跨青海、甘肃和宁夏这八百多公里的黄河在梨花盛开季节有了另一道风景。春天,几百株梨花同时绽放黄河岸边,那朵朵端庄、素朴如当地女子的梨花,构成一片银色世界。梨花深处,是村民们寄予花事中多少关于收成的愿景呢?梨花谢后,香水梨开始成长的过程,就没有农人再去关心它了,就像乡里的孩子,没人娇惯,任凭它们在田间地头自然成长。
走在这滨河村庄,梨花的香气仿佛定居在这里,在飘来荡去的风里荡秋千般晃悠,那是梨花留给错过花季的游客一个念想。
南长滩太小,只是万里长河中不起眼的一个小村子,它自由地舒展着自己的衣袖,无意间就亮出了绝美的弧线,比不得逆河而上一千多公里远的青海贵德县,因梨花的盛开,成就了黄河流经青藏高原最浪漫的一场花事。2006年的贵德梨花节时,世界著名的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受邀在这片梨花的最浓香处弹琴。一千多架钢琴同时弹奏,那阵势何曾是南长滩可想的?即便是黄河流入黑山峡处的大庙村,也已经举办过七届梨花节了。暮秋时分,成熟的香水梨带来树树金黄、树树脆香,那是太阳挂在树梢上的笑容;随手一摘,随手一捏,梨自然会分成两瓣。
香水梨的存放和其他水果也不一样,得用当地山里出产的蓆芨草,编成专门盛放香水梨的背篼。背篼高约一米,外面有直径三厘米左右的方形透气格子,里面再用稻草、麦草等铺垫。那些黄澄澄、透着香气的梨,一篼篼被运往宁夏平原的吴忠、银川等地,甚至更远到内蒙古的包头,换取滨河村庄所缺乏的生产、生活所需。这一篼篼的香水梨,不仅仅是滨河村庄送往下游地区的交易物,它们还是穿越峡谷走向宁夏平原的信使,又或许是身披黄金甲站在皮筏上出嫁去远方的新娘。
香水梨并没有全部被运送出去,几乎每户人家都会留下一些自己吃。秋梨存放的方式也很独特,人们会用树枝、麦草在屋顶搭个简易的小棚子,专门用来堆放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香水梨。家家户户来亲戚客人了,主人端个盆,小心翼翼地沿着木梯子爬上屋顶,再小心翼翼地从那个存放秋梨的小棚子中一个一个地拿到盆里端下来。这个过程,足以让来客感受到那种被尊重的心意。
到了冬天,梨因为天气的变化而变成了黑色,也不像秋天那样散发出香气,变成了“冻梨”。倘若家里来了客人,“冻梨”是主人招呼客人的上佳礼物。那些睡着了一般的“冻梨”被放进凉水,慢慢地,冰碴子消融了,梨被凉水唤醒了,僵硬的身子变软了,“冻梨”在“下河”人的口里便有了另一个名字“软尔梨”。隆冬季节,乡下人有个头疼感冒,吃几个“软尔梨”,真的就有那么一种祛病的神奇功效。西北男人的冬天比较闲,喝酒常常是越冬最好的方式,男人喝酒后,吃几个冰凉凉的梨,酒自然也就醒了几分。
南长滩人要去宁夏境内的中卫沙坡头等等一些地方,必须把车开上渡船,渡过黄河之后再往北,沿着乡村公路走出北岸绵延不断的群山才可到达。大河阻隔,即便渡河顺利,到达沙坡头还得要穿越腾格里南缘的沙漠地带,这让南长滩的村民只能将外出的路盯向村子背后的大山,他们冲破重重阻力,硬是在大山中凿出了一条通往靖远的简易公路。如今,从南长滩去甘肃境内的靖远县,可直接开车往南走,通过这条新修的公路穿越大山,很快就到了。路是连接的纽带,有了路,大山背后靖远县的婚嫁对象自然就多了起来,南长滩人的语言、风俗习惯也就与宁夏其他地方不尽相同了。
南长滩一树树梨花下的青春情愫、一季季雪花后的酒歌民谣、一缕缕炊烟里的村情民事、一船船载驮的繁忙,以及繁忙后的落寞、山河阻隔出的距离和神秘,宁夏平原第一个村所展现的这种独特神韵,让每一个外来者都为之着迷。
旧时光里的香水梨,挂在树梢上就是村民的盼头,摘下来就是村民的宝贝,吃下去就是福气,存起来就是口粮,运出去就是村民的指望。随着纵越峡谷的皮筏消失,香水梨少了旧时乘筏漂流的“待遇”,村民们也少了一份香水梨带来的收入。
认识拓老七,是在中卫市区一个他开的酒店的酒席上,他那一口标准的“下河”话,让我恍如回到老家和亲人交谈,我们仿佛就是坐在老家的土炕上,无差别的乡音,犹如从黄泥土屋的烟囱里飘出的一模一样的炊烟,从我们的口中缓缓而出。在异地他乡的酒席上,愉快的乡音交流就是最好的下酒菜。那天我们喝了不少酒,喝的“拓跋贡”酒就是拓老七的企业生产的。临告别时,他又拿出几瓶饮料送给在座的人,还特别神秘地交代我说:“等明天早上起来再喝,而且一定要喝。”
第二天早上起来,头晚喝下去的过量白酒让我倍感疲倦和难受,抓起放在床头柜的那瓶饮料,拧开盖就猛喝一口。哇,故乡的味道,故乡香水梨的味道!那一刻,我恨不得一口气喝完那瓶饮料,但还是赶紧把饮料瓶拿开一些,眼睛急切地朝瓶体上的商标看去,那上面写的是:拓老七香山软梨子汁。自此之后,我爱上了这种具有故乡香水梨味道的饮料。喝它,醒酒、解酒都极为有效;喝它,是喝梨花的转世给我的肠胃一份的安慰;喝它,是喝黄河像母亲给醉了的儿女一份宽容。
随着“拓老七牌”香山软梨子汁日渐走俏,中卫市很多人都知道了拓老七,他的真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就像一部精彩的电影上映后,沉醉于其中的观影人,很少去关注电影剧本的创作者和拍摄者。拓老七原名叫拓万总,中学毕业后,他乘坐那艘渡船走出南长滩,来到中卫市(当时叫中卫县,作者注),先是帮哥哥经营一家饭店,后来又租赁中卫供销社一幢综合商贸楼,装修成大型餐厅经营。中卫撤县设市后,他又开了一家宾馆。起初,每年秋天南长滩的香水梨成熟后,拓老七会将村民们摘下的香水梨运到中卫来,送给周围的朋友或入住酒店的客人品尝,人们品尝完后对香水梨的评价很高,许多人忍不住还问他要,这让他看到了一种商机,随后便研发出了“拓老七牌”香水梨饮料。
南长滩村有七百多口人,拓姓是村子里的大姓了,当地人发音称呼为“ta”。
这个普通的真实的村落,在黄河边的田耕生活中打发着自己的小农岁月。依稀消失的一筏桨声,照旧盛开的一村花事,伴随河影的一渡船音、一庄炊烟里的家长里短,幻化为文字,足以为这个美丽的村庄添加上独有的文化和韵味。
3
站在宁夏的角度看,大河阻隔,群山封堵,让南长滩变成了一个地理死角。
黄河在南长滩附近像是一件敞开的衣衫,分居河两岸的南长滩和北长滩,就像一盘中国象棋分居楚河汉界两侧的两个小卒,隔河相望而无法直接通达,在昔日的皮筏时代,渡河而去的皮筏,从南长滩出发,利用水的流势在水面上划过一道斜斜的筏影,稳稳地在北长滩停靠。南、北长滩,就是隔河相望的“卒”兄“卒”弟,北长滩就是南长滩的码头。
皮筏消失后,如果想从南长滩去北长滩,或者想顺河而下,继续黑山峡中的村庄考察之旅,就得告别南长滩,重新登上渡船,再次横渡黄河抵达北岸,然后沿着翠柳沟走出黄河北岸的群山,踏上紧贴在腾格里沙漠南缘的338国道往东而行,至孟家湾高速收费站口东侧,偏离338国道,沿着黄河边一条没名字的乡村公路,到黄河边的黑山峡出口处,那条乡村公路改变方向,成了夹在陡峭的山坡和汹涌河流之间的“山水小路”,像一条黑色长蛇蜿蜒在浑黄的河水与褐色的山坡间,峡深、水急、坡陡、让那一段路成为宁夏境内最为凶险的一段路。
那条乡村公路紧紧贴着黄河拐过几个河湾后,河边矗立的一块黑色巨石映入眼里。巨石高达三米五左右、宽约两米,石头两面都刻有三个红色大字:黑山峡,是忽培元题写的;巨石东侧的河岸边立着两根铁杆撑起的蓝色铁皮牌子,上面是白色的电脑打印字体:大柳树码头;西侧不远处,距离公路边缘约五米,一条灰色巨石横卧在水边,长约两米,高达一米多,中间部分呈奶黄色,上面刻着三个红色大字:大柳树。公路边那株柳树由十多根树干扭曲盘结而成,这也是“大柳树”地名的由来。
离开“大柳树”不久,那条乡村公路就暂别黄河边,开始穿越黄河北岸的群山,谷地竟然是青草疯长。翻过一个高大的山峁后,眼前突然出现一道景观——极目处是褐色群山,山下横着一片黄色的沙漠;靠近公路地段的山坡却呈现出淡红色的丹霞地貌,上面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绿草,一块写有“中国·宁夏·中卫66号公路”的路牌,告诉来到这里的人们,自此踏上的是一条“网红公路”。由于公路在两个山梁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U形,黑色的路面往外依次是绿草、红山,不少自驾游者在这里以公路为背景摆出不同造型,拍摄出一些刷爆朋友圈的“网红”照片。路面上,也有用白色的油漆喷印出的“中国·宁夏·中卫66号公路”字样,底下还有代表古丝绸之路的三只骆驼组成的驼队。
所谓“66号公路”其实很短,像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离开很短一段时间很快又回到了黄河边。如果不是沿着黄河徒步,而是开车走过“66号公路”,那就会错过黄河边的黄石漩、鱼肚嘴、拦门虎、五龙旋、一窝煮等险要之地。
“66号公路”的尽头是下滩村。十多年前我来这里采访时,整个村子虽然偏远、落后,但宁静而充满生机,飘荡着炊烟和笑声,我拍摄过的小卖部、院落、羊圈、河边的水车以及庄稼地现在依然都在,但村子里空空荡荡的,年轻人纷纷前往城里打工,有许多留在城里买房定居,全村就剩下二十多个年纪比较大的老人舍不得离开村里,守护着村子最后一点生活气息。那些废弃的院落基本保留了原始的模样,这也是热播电视剧《山海情》拍摄移民们三十多年前落后的居住环境时选择这里做外景地的原因。
【作者简介:唐荣尧,作家、诗人、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联专业作家。出版有诗集《腾格里之南的幻像》,历史散文集《大河远上》《月光下的微笑》《青海之书》《宁夏之书》《小镇》《黄河的孩子》等二十多部。】
标签: